听到青雀宫三个字,一直波澜不惊的少年眉毛一挑。
旋即,又冷静下来,抓住了都尉话里的漏洞:“庙中灵祝就算能与青雀宮接触,但也只是协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间法,若涉及到出世间法,却不是小小灵祝能插手的。”
都尉本以为青雀宮三字镇住了少年,却没想少年反应迅速,只好尴尬地说:“小郎君说的不错,那李蝉上青雀宮,只是看了两年山门。过了两年,许是在山上犯了什么禁忌,被逐下来,就里如何,山上仙师没说,我也不便问,只把那李蝉押在牢里,已押了半年。”
少年眼皮一垂,“能上青雀宫打扫山门也算是机缘,可惜此人没能抓住,原来是急于求成,入了左道。”
吐出“左道”二字,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气。
极西之地,刀劈斧凿般的灰蓝色戈壁上一片荒芜,就连顽强的地衣也无法生长。在戈壁的巨大裂隙中,庞大的根系却如虬龙般蔓延了三千里。这株大桃木势可通天,表皮粗砺如岩石,枝干上的桃花却赤如烈火,遮天蔽日。
桃木之下,无数妖魔环伺在四周,李蝉拼命搏杀,无声嘶吼。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烧起来,这些妖魔烛蜡似的迅速化掉了,化掉的烛蜡泻成满地流沙。狂风呼啸而来,那些沙丘龙象般奔走呼号,李蝉的汗和血也被飞沙裹挟走,视野越来越模糊。他看见烈日下绽出白光,白光之下的飞沙莹白如雪,又让李蝉感到冰寒刺骨,他奋力从冰雪中爬起来,漫天风雪里,铁般巍峨的城池遥遥在望。
李蝉低头,松开死攥着的右手,一支光秃秃的笔杆头上,粘着不知什么兽类的杂毛,沾着满黑里透红的墨水。
梆梆梆
铁门被敲响的声音,把李蝉从梦境中唤醒。
他还没回过神,过去的经历,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了。
牢里一片漆黑,他眨了眨眼,环伺的妖魔,飞沙和风雪犹有残像。
再回到桃都山,还能再走出来吗,他心中自语。
牢里发霉的稻杆和尿桶味儿酿成的臭气钻进鼻子,让李蝉松了口气。
梆梆梆
狱卒呼喝声透过铁门,瓮声瓮气。
“李蝉有人找你问话”
问话李蝉定了定神,“问什么”
“听说你对志怪之学颇有造诣”
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。
李蝉沉吟了一下。
玄都是大庸西陲,再往西的龙武关外,便是妖魔肆虐的地界。他从那种地方走出来,自然对妖魔见怪不怪。
可在玄都这太平之地,有人特地来问起妖魔二字,就有点突兀了。
倒不是离乱人瞧不起太平犬,只是在这夜不闭户的大庸重镇,除了那些杜撰狐女艳鬼故事赚润笔费的穷书生和说书人,谁会挂心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玩意儿
再细思,就叫人心生不妙。
李蝉反问道:“问这个干什么,是有人要出关了,还是有妖魔进了玄都”
听到牢中人的反问,少年皱起眉头,看了一眼郭洵。
郭洵摇摇头妖魔行凶的案子只有神咤司长官和几个缉妖吏知道,没外传半点风声。
少年蹙起眉毛,扭头去向监窗,监窗里黑魆魆的,什么都看不清。
他说:“我问什么,你说什么。”
这少年的语气不善,李蝉感到莫名其妙,也打消了细问的心思,回答道:“天下妖魔自古以来精气为物、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,没有是我不知道的。”
少年背着手,笑了笑:“好口气,听说你还上过青雀宫,这些东西,莫不是从青雀宫学来的”
李蝉过了一会才说:“青雀宫里的神仙忙着调和龙虎,修长生大道。妖魔鬼怪的龌龊事,入不得仙师法眼。”
这左道妖人还有点自知之明,少年脸色略缓,转念又觉得牢里那人的自嘲中,夹杂了几分敝帚自珍的酸味儿。
他对郭洵道:“郭都尉可想好了,真要用他”
郭洵点头。
“那好我只是代沈公监察此案,当然无权干涉都尉的决定。”
少年转向牢门。
“李蝉,眼下神咤司有差事交给你,此案干系不小,若办成了,沈公沈鹤衣或许能网开一面,让你脱罪赦出。若办不成,却有贻误要事之过,自掌耳光十下,以后不许胡言乱语,污了青雀宫的声名,知道了么”
说罢便吩咐牢头开门。
钥匙插进锁孔里哗啦作响,吱嘎一下,铁门被推开了。
松油火把的黄光铺进牢房,黑魆魆的暗影中间,照出个穿灰白囚服的青年。
青年披头散发,脸上满是乌痕,几乎看不清长相。
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及其清澈有神,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。
那左瞳赤如黑丹,右瞳碧如青雘
竟是双鸳鸯眼
没来由的,少年一阵心悸。
在逼仄空间沤得呛鼻的尿盆味儿在这时猛一下窜出来,打了个少年一个措手不及,他掩鼻闷哼一声,缓过气来,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冷淡地瞥了牢里的青年一眼,草草吩咐都尉带人出去,便不愿在此多待片刻。
牢头上去给李蝉解开脚铐,李蝉看着锦衣童子匆匆离开的背影,目光一直凝聚在童子腰间的令牌上。
很快,童子的身影在狱卒护送下消失在拐角处。
“好家伙。”李蝉低声道,“竟然有这般年纪的鹤衣御史”
“只是鹤衣直指大人身边的亲随。”郭洵咳了一声,“这位对你不大待见,当心着点儿。”
只是亲随李蝉回想童子的语气神态,但也没有多问,一边地上爬起,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稻秆和泥土道:“郭都尉这次的麻烦不小,出了什么事儿,把鹤衣御史都惊动了”
郭洵叹道:“我不说你也猜出来了走吧,走吧,先出去。”
穿过甬道来到地上,雨季天色柔和,李蝉却被久违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。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会儿,迈步走出门外。
郭洵一时猝不及防。这家伙虽被调出监狱,却还是囚犯的身份,怎能随意行动连忙走出去准备制止。
却见那个穿着肮脏囚服的青年停在门外仰起头,细雨在黑瓦间汇聚成珠,落在满是污痕的脸上,被用力擦去后,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,苍白却异常干净,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半年,那双眸子映着湛青天光,没沾上一丝阴晦之气。
郭洵愣了一下。
从李蝉被收押以来,他就觉得这家伙不属于那个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。
天色青如翡翠,玄都城东方的天幕下,浮玉山碧影朦胧,直入云霄。
地牢里,狱卒清理完牢房,刚要出去,却趔趄一下,被什么东西硌到,低头一看,是块磨平的炭头。再借着火光看到牢房角落,黑压压的一片,摞着数十个相同的东西。
狱卒感到奇怪,举起火把凑近一看,却被墙根处的些许黑色痕迹吸引了目光,定睛细瞧,竟是只筋肉虬结的鬼爪他惊叫一声,连退三步,把上头的黑痕也看全了,原来墙上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
原来是画
狱卒骂着娘缓了口气,这画也太真了。
目光瞥到旁边,一下呆若木鸡。
墙上哪止一只恶鬼,密密麻麻的,还有狐鬼、山鬼、水鬼、小鬼、兽鬼、器鬼
魑魅魍魉,难计其数
火光幽幽,地牢方圆七尺。
有百鬼夜行,妖气冲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