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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舞文学天地 > 人间失格 > 斜阳 六 · 1

斜阳 六 · 1

战斗开始了。

勿备金银铜于袋。途间勿囊,勿二衣,勿履,勿杖,盖工得其食,宜也。我遣尔似羊入狼中,故当智如蛇,驯如鸽。谨防若人,盖将付尔于公会,鞭尔于会堂。尔将为我故,见解至侯王前,为证于彼,及异邦人。付尔时,勿虑何以言,何所言,届时必赐尔以何言也。非尔自言,乃尔父之神,在尔衷言耳。且尔以我名见憾于众,唯终忍者得救也。此邑窘逐尔,则奔彼邑。我诚语汝,以色列诸邑,尔行未遍,而人子至矣。

杀身而不能杀魂者,勿惧之,宁惧能灭身及魂于地狱者。勿意我来施和平于世,我来非施和平,乃兴戎耳,盖我来,俾子疏其父,女疏其母,妇疏其姑。而仇敌即家人矣。爱父母逾于我者,不宜乎我也;爱子女逾于我者,不宜乎我也;不负其十架而从我者,亦不宜乎我也。得生命者,将丧之;为我而丧生命者,将得之。[28]

[28]这段文字引自《马太福音》第10章第9至39节,译文参照文理本。

战斗。开始。

假使我为了爱,发誓坚守耶稣的圣训,耶稣会叱责我吗?我弄不明白,为什么恋是恶的,而爱是善的?在我看来,两者就是同一的呀。为了自己也懵懂不明的爱,为了恋,为了爱恋的悲楚,甘愿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消灭在地狱——啊,我真想大声疾呼,我正是这样的人!

在和田舅舅等人的安排下,为母亲在伊豆举行了私葬,正式殡葬则在东京进行。所有事情处理妥帖之后,直治和我继续生活在伊豆的这座山庄里,不知道为什么,两人之间变得十分别扭,每天即使照面相互也不怎么说话。直治说是要用作出版资金,将母亲的珠宝饰品全部拿走,在东京喝得一塌糊涂,然后就像生了大病似的脸色惨白、头重脚轻地回到山庄来,瘫卧在床上。

一天,直治带回来个好像舞蹈演员似的年轻女孩,他自己也似乎稍觉得不好意思,于是我立即抓住机会,乘隙说道:

“我今天想去东京,可以吗?好久没见,所以想上朋友那儿去玩玩,住个两晚或者三晚再回来。你留在这里看家,吃饭嘛,让她给你做好了。”

这正是所谓的“像蛇一样敏慧灵巧”,我将化妆品和面包之类塞进包里,丝毫看不出不自然,便起程上东京找那个人去了。

之前曾婉转地从直治那里打听到,从东京近郊的国营铁道荻窪车站北口出来,大约走二十分钟,就到那个人战后搬入的新家了。

这天刮着猛烈的西北风。在荻窪站下车时,四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。我在路上拦住行人,告知了那人的住址,打听怎么走法,然后在昏暗的街道上彷徨了将近一个小时。心中一阵不安,眼泪便落了下来,接着又绊到砂石路上的一块石头,把木屐带弄断了,我呆立在街道上不知道怎么办好,无意间发现右手一栋两间门面的狭长形房屋,其中一间的门牌在夜色中泛着白光,上面隐隐约约似乎写着“上原”字样。于是我一只脚踩着木屐,一只脚只穿着布袜走近那户人家的玄关,仔细端详,果然写的是“上原二郎”几个字,不过屋子里却没亮灯。

怎么办?我犹豫片刻,随即鼓起勇气,偎近细格子木门,身子仿佛就要扑倒上去似的。

“对不起!有人在家吗?”

我壮胆叫道,同时双手手指轻抚着门扉,低声呫嚅着:“上原先生……”

有人应答。不过,却是个女人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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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关门从里面打开了,一位瓜子脸、感觉有点旧式做派、比我大三四岁的女子走了出来,在黑暗中露着微笑。

“您是哪位呀?”

她的语气中只有问询,而没有丝毫的戒心和恶意。

“哦,那个……”

我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。在她面前,我的爱恋似乎充满了说不出的愧疚。我惶惶不安、几乎是低声下气地问:

“先生……不在家吗?”

“是啊。”

她答道,又于心不忍似的看着我说,“不过,他去的地方恐怕……”

“很远吗?”

“不远,”她感觉有点滑稽似的用一只手遮住嘴,说道,“就在荻窪。您只要到车站前那家叫‘白石’的关东煮铺子一问,就知道他去哪里了。”

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:“啊,是吗?”

“哎唷,您的木屐……”

在她盛情相邀下,我进得玄关,在入口的台阶板坐下,夫人送了我一根专门用于木屐带折断时临时修补的皮制简易木屐带,我将木屐整理了一下。这时,夫人手持蜡烛走过来,微笑着不紧不慢说道:

“真是不巧,两个电灯都坏了。如今电灯泡贵得要命,可又不经用,动不动就坏,他要是在家就让他去买新的了,可昨天晚上、前天晚上他都没回家,我们身上又没钱,只好连着三晚早早就睡觉了。”

她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、身材苗条的女孩,眼睛大大的,但看上去不是那种跟人比较亲的孩子。

敌人。我不想这样想,可是毫无疑问,眼前这位夫人和她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视我为敌人,会对我恨之入骨的。想到这里,我的心里突然一下子凉下来,换好了木屐带,站起身,一面啪嗒啪嗒拍打着双手,搓擦掉沾上的尘污,一面感到有股失望和颓丧袭遍周身,登时控制不住自己,腾地一步跨上榻榻米客厅,黑暗中紧紧握住夫人的手情不自禁啜泣起来——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于事无助、毫无意义,虽然内心剧烈动摇,终于还是强忍住了。

“实在太感谢您了。”

我毕恭毕敬地向夫人道了谢,走出门。

寒风凛冽,我思绪纷乱:战斗、开始、喜欢、爱、恋慕、真的喜欢、真的爱、真的恋慕,喜欢所以身不由己,爱所以身不由己,恋慕所以身不由己,那位夫人真是个少有的好人啊,那个女孩也很可爱漂亮呢——然而,即使站在神的审判台前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丝毫的愧疚,人就是为了爱和革命而来到世上的,神必不会给予惩罚,我没有一丁点的罪恶,因为是真心的恋慕,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与那个人相见,哪怕两晚三夜露宿街头也要和他见上一面。

很快找到了车站前叫白石的那家关东煮铺子,可他不在那儿。“在阿佐谷吧,一准在那儿。从阿佐谷车站北口一直往前走,嗯,大概走个一百五十米吧,有间五金铺子,在那儿往右拐,走进去五六十米,就能看见一家叫‘柳屋’的小酒馆,先生最近跟那儿的老板娘打得火热,每天泡在那里,真是受不了哪!”

我来到车站,买了票,乘上往东京方向的电车,在阿佐谷站下车,北口,五金铺子,右拐,到了,柳屋似乎显得十分静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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